深夜十一點,女孩伏著書桌背單字,突然.背後傳來聲音.
“喔難得這麼認真喔!阿這是尚?”
“搵老師啦!”小女孩說
“教哪一科ㄟ?”
“英文!”
“英文喔? This is…”
“哇.阿嬤,你會講英文喔?”
“當然啊!This is a...”阿嬤指著這本書的封面,頓了一下.” This is a
key”
女孩整個笑倒.”吼!阿嬤,係This is a book 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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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堂下課的時間,年輕的英文老師身邊總是圍著一群活潑的學生,有些是認真來問問題的,有些則是純聊天來著.畢竟補習班的課一星期才一次,大家會搶這時間把這星期學校所發生最扯的事講給老師聽.
有一個女學生總是在圈子外,她矮矮胖胖的,膚色很深,偏偏一臉的青春痘還是很明顯,連續幾周的中堂下課時間,那個英文老師總是隱約感覺到身邊有她身影,她總是靜靜地等其他學生問完問題.聽其他同學眉飛色舞的扯淡.但她一定站在相當的距離外.
老師瞥見她的表情顯然沒有融入同學在講的話題裡,就直覺跟大家喊:”等一下”然後轉過去對那個女學生說”你是不是要問問題,來,問英文問題的優先”她急忙搖頭,像被抓到似的逃回了座位.
做老師的,哪有不清楚這狀況的------又一個害羞但有話要說的學生.
有一次剛好話題結束,周邊的學生散了,她也轉身離開,老師索性直接對著她的背影喊: ”你過來啊!!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嗯…我….沒有啦…..老師,是我阿嬤啦.她要我跟你說,她好喜歡你耶!”
這是她的第一句話.沒提到任何和英文有關的問題.也沒提到她自己
“阿…嬤?真的嗎?那我太榮幸了!”學生偶爾會跟老師提及他們爸媽的肯定,但很少是來自阿嬤的.
“對啊,老師,我每次都會把你上課講的再跟她講一遍,講你說的人生大道理的時候,她就猛點頭,講你課堂講的笑話的時候,她就狂笑,尤其是你學日本人念McDonalds還有hamburger那個!”
“哈.那個喔…”
就這樣,話閘子打開了.每逢週三的課,在同學之間明顯靦腆沉默而沒有自信的她,中堂一下課就靠過來,先是幫老師換茶水,然後固定公式般地以這個話題為開頭.她講了一大堆她和阿嬤之間的故事.中間竟不時穿插著老師在課堂上講過的話.英文老師很意外地竟然成了她與阿嬤之間的重要共同話題.當然,或許是因為她挑了相關的片段轉述給老師聽的關係.但很確定的是.她話變多了,雖然她在同學之間的那份落寞感還是那麼明顯,雖然只要旁邊有其他學生時,她就會選擇沉默.但起碼每次跟老師講話的這段時間,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健談,開朗,臉上有笑容,眼神有光.
有一天老師終究忍不住問了,“ㄟ.我問你喔,學校裡有比較談得來的朋友嗎?”
“老師,其實我阿嬤偶爾有來ㄟ!” 她沒回答我的問題
“真的嗎?那怎麼不講,你要介紹一下啊!我起碼過去打個招呼啊!”
“阿呀.我阿嬤她會不好意思啦!”
老師隱約感到.她和阿嬤是比較親的.起碼在他們的對話裡,她沒提過她爸媽.也沒提過其他學校同學之間的事.
“還有我那個姑姑” 她搖搖頭,繼續講”吼.每次我一講到你說的鬼故事,她一定湊過來聽!她也超喜歡師母的!她說老師你應該每堂都講師母說的鬼故事”
姑姑?鬼故事?師母說的那些怪力亂神的?男老師尷尬了: ”ㄟㄟㄟ,不好吧.你別跟他們講這個啦.她們會不會覺得我這個老師上課不正經?”畢竟有些一本正經的家長會覺得這樣沒個老師的樣子.不好好上課,講鬼故事騙小孩.
“吼!才不會咧!她超愛的好不好!我們三個啊.一湊齊了就在講你!”
“甚麼啦.你們這樣一天到晚討論我說的故事,你爸媽和姑丈不會介意吧?” 我還是有點不放心
“吼,姑丈他介意個屁啊!” 她還是沒提到她爸媽.
“ㄟ.不可以這樣講話!”他板起師長的臉色正色道.
“好啦!”
“那阿公咧?”
“吼我阿公早就投胎去了啦!”
問完真後悔.早知道別問.他趕緊再轉她喜歡的話題.“那你姑姑蠻像年輕人的嘛?!”
“嗯啊.不過她算一算也該有44歲了!”
“喔!ㄟ.那妳爸媽呢?”我就是要順勢追問
“上課了!”剛好這時候門口的導師在喊學生們進教室,她轉頭往導師那邊看,然後說”老師我先為回去囉”說完就往座位走,若是平常,她起碼要賴到所有其他學生都快要回座她才要走.很明顯了.她確實不想碰最後這個話題.
看著她的背影,他感覺到,她真的很孤單.
又這樣過了幾個禮拜,時序轉眼入冬.話題則永遠圍繞著阿嬤,老師課堂上講的笑話,人生道理,和鬼故事,以及偶爾出現的姑姑,老師也知道,盡量別去碰其他話題,否則她心裡的那道門會馬上關上.要不臉垮下來,要不就是尿遁不聊了.
但是,就一次他實在忍不住.看她走過來,趁她還來不及提她阿嬤的時候,他搶先開口問:“哈囉,爸媽好嗎?”
“好啊”
空氣瞬間冷了下來,像要結凍似的.但他決定繼續追.一邊若無其事的拿手上的餅乾分給她,一邊像普通話題一般地說“喂.你平常跟爸爸媽媽都聊些甚麼?
“哪有聊?有甚麼好聊?!他們倆個每天吵架,然後吵完架就開口罵人”.
“天天吵?天天罵人?只針對妳嗎?”
“我姐還好,她功課好!”
“喔.那是罵有關成績的事囉?”老師的聲音軟了下來,每次聽到這一類學生的抱怨.他就會心疼
她搖頭搖的似乎有點遲疑
“不然都罵你甚麼?”
“啊就動不動就罵我是神經病”
“罵你是神經病?”
“為什麼?”
她沉默了一會,才開口:”媽媽都用諷刺的方式說我瘋了,有一次老爸氣不過還打我頭”
“還動手喔?那你阿嬤呢?就看著你挨打挨罵?”他心想最疼她的阿嬤總會管吧
“不然咧!”她幽幽的說
“甚麼?”這真令他無法理解了
“沒有啦,要幫總也要我阿嬤也剛好在場吧!”
“那你姐都沒事?你姊姊念很好的學校?”
“嗯啊,他們覺得她的腦袋才是正常的”
“阿嬤也很疼姐姐嗎?”
“不知道”
“甚麼叫你不知道啊? 那就是比較疼你的意思囉?”
她突然轉身“老師你先回答他們的問題好了!”老師知道她又要遁逃的.也剛好,旁邊有其他要問問題的同學湊近了過來,她順勢退回了座位
那天整堂課上完後,她沒有來說再見,通常,除了中堂下課以外,她在課後多少會來聊幾句的.起碼也會說個”老師再見”,但那天沒有.
除了阿嬤,還有偶爾出現的姑姑.這個老師似乎是她唯一可以談心的出口,這是不對的,這個局得打破.而且,總有些地方老師覺得怪怪的…有一個思緒,在他心裡盤著.…
夜裡,這個老師半夢半醒地想著…..”很喜歡我的阿嬤.愛聽鬼故事的姑姑”.
再一次,”偶而會喜歡我到跑來教室看我的阿嬤,不合的爸媽.一個一聽到鬼故事就湊過來的姑姑,一個會用難聽話酸她瘋了的媽媽,一個氣到動手敲她頭的爸爸”
再一次,”一個總是跟孫女聊我,來了又從不肯跟我打招呼的阿嬤.一個恨不得我每堂都講老婆提供的鬼故事的姑姑.那姑姑還很欣賞我老婆…”
再一次,”一對罵自己女兒神經病的父母,一個一開口就被爸媽罵瘋了的女兒,一個只願意跟我聊阿嬤和姑姑的女孩….”
再一次,”阿嬤,小女孩,爸爸罵神經病….”
雪球越滾越大,然後炸開. 他想通了
下一個周三的課來了,他課後把她留了下來,等全班的學生都走了.確定教室裡沒有別人.
她還是笑嘻嘻的開場:“老師,我阿嬤要我問你…”
“阿嬤早過世了,對不對?”他直截了當的問.這口氣坦白說他事後是有點後悔的,像追問犯人似的,但他不這樣突兀地去破局不行!
她果然愣住了.但沒反駁.
“還有,你姑姑也….”
“她兩年前上吊的”她的聲音係到快聽不見,每個字聽在老師心裡卻像雷震一般
“老師,你相信我吧?”從她的眼神,我看到太多的不確定,恐懼.和傷口,還有著急.她一定是在擔心會不會老師也不相信她了,會不會老師的下一句話就是”你是神經病!”
看著她不確定是不是又要被當神經病的眼神,老師心裡知道,他只能有一種答案.
“老師,我真的跟阿嬤…..”
”我當然相信啊!”老師的口氣相當篤定,”你過來!”老師摸了摸她的頭.
”被誤解很難受吧?!”
小女孩的淚水止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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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陸續續的.那個老師以他老婆的經驗,跟這個學生分享了很多,像是如何去應對那些個來自家人其實合理且可以理解的不屑反應,以及如何選擇性的表達.或甚至,有些話乾脆別說了.最重要的,不要期待每個人相信自己的講法,那只會受傷.
他也用自己的經驗,和她分享如何在很會唸書的哥哥姐姐下面要怎樣去建立自信,不要失去自我,一邊分享,一邊心疼著,天底下有多少這樣喘不過氣來的孩子啊.
有沒有效?他不知道.但是後來話題明顯突破了,她確實開始聊了更多她爸爸媽媽的事情.原來,她爸媽也不是真的那樣天天罵人,甚至她發現,原來,他爸爸也是很思念阿嬤的.她發現,原來,她媽媽根本不在意她的學校不如姐姐的這件事.她更發現其他同學之中也有一堆像她一樣害羞的,但他們其實也很願意跟她聊天,喜歡她講的第一手鬼故事更勝於老師課堂上說的.
很大部分的時間,那個老師只是靜靜地聽
終究,隨著那個老師和那家補習班的合作終止,音訊也斷了.那是還沒有臉書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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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孩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陰陽眼?從頭到到尾他阿嬤是不是她的幻覺而已?
我沒有答案.答案也不重要.我根本選擇相信她
這篇故事的第二段和第三段是事實,真真切切的發生在我十多年前的補習班裡.當然,第一段,則是我的想像創作,但這不要緊的.
或許,她和阿嬤之間,從頭到尾都是她的想像,但無論如何,她是用阿嬤這個話題跟我打開話閘子的.那麼.她阿嬤終究是那把鑰匙.那幻覺的存在終究是有意義的.何況,有誰不需要說話的對象?有誰不需要一個願意聽自己講話的人?
或許,承蒙阿嬤看得起,很技巧地讓我在打開這小女孩心牆的過程中扮演了一角色,有那麼一點小小的貢獻.我,有幸扮演了那一把鑰匙.
我無意擴大做老師的身分,責任和偉大.因為其實這世間上每一個人與人之間,都互相扮演了鑰匙的角色.
有的鑰匙飄洋過海回到故鄉,用他所學替學生們打開一扇大門,讓一大群下一代的學子看到外面更大的世界.山外的山,天外的天.
有的鑰匙在舞台上稍微轉一下,扭一扭,台下一大堆人,老老少少都開懷大笑,所有生活工作上的困頓和壓力都暫時得以解放.
有的鑰匙一出現,另一個人當場心花怒放.天塌了也不怕.眼睛還是凝視著對方
有的鑰匙,徹底把另一個人心裡的最後一道門給鎖上了.像小女孩的姑姑那樣.
是啊. 鑰匙嘛! 可以開鎖,當然也可以上鎖
小女孩她自己用阿嬤這把鑰匙,開了一個小房間,房間裡有她要的溫暖慰藉,但她進去後,就差一點點再用阿嬤這同一把鑰匙,把房間反鎖起來,把外面的世界隔開.
我不禁想,每一把鎖和鑰匙之間,是怎樣的緣分?能開出甚麼樣的空間?開闊的?絢麗的?溫馨的?還是彼此折磨到死的?
為人師者,我只能說,我珍惜且認真,小心翼翼地看待這份當鑰匙的特權.因為,畢竟是由於老師的身分,才有學生那樣的信任.
而我回頭看我自己
青澀的學生時期懵懵懂懂,眼睛總鎖定在漂亮女生身上,或鎖定在班上,社團裡風雲人物,總不外成績優異或外貌出眾的.
開始做老師的前幾年,眼光仍不免鎖在成績出色,明星學校,課堂上反應快的學生身上.畢竟,鎖定成績,榜單,排名是補教界的常態.
漸漸的.我終於懂得將眼光落在相對”弱勢”的學生身上,將部份時間花在這些心裡悶著一堆話的學生身上.我常常提醒自己,有沒有漏掉身邊閃過的身影,有沒有忘記角落裡的那些學生.念書吃力的.講話較慢的.反應較鈍的,不敢出聲的.
當年的那個女學生.也是把鑰匙
是她幫我打開了這些鎖,推開了這一面牆,
讓我看到的東西變得更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