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0日 星期四

母難


兩個小孩在房間裡。隔著門,客廳肅殺的氣氛還是透了過來。小孩子都是敏感的,哪睡得著!

啜泣聲然後是腳步聲,很快地,遠邊的門關上了,但不是甩門的聲音

「出來!你要是不出來,就不是我的媳婦!」

小孩的台語其實很差,可是偏偏又沒有差到聽不懂這句話。小孩子心裡有一股說不清楚的氣和恐懼。恐懼大人之間的氣氛,氣媽媽被欺負了。氣自己小。氣媽媽在哭卻沒有人保護媽媽。這麼小的年紀,根本沒能想像,遑論理解。爸爸是個凡事依順阿嬷的孝順兒子,在牆的另一頭,他憋著不吭聲,恐怕也正百般為難

門外大人之間煞時無言無聲,門內,兩個小孩屏著氣,兩端的空氣一樣凝得化不開。

「出來!再不出來,就不是我的媳婦!」牆外又一句。

門開了,腳步聲由遠而近,啜泣聲夾雜在一連串太快的台語,以及孩子的年紀不可能懂得的人情世事。小孩在棉被裡掐著聲音急問哥哥,哥哥不肯講,悶在棉被裡閉著眼睛裝睡。小孩氣又急,哪能理解哥哥的心裡也可能和他的內心一樣正在哭,也同媽媽一樣。

我,就是那個小孩。

長大之後,不論我怎麼問媽媽,媽媽都不肯講當年的事,總說忘了。其實,那樣的受辱場面怎會只有一次!是哪一次?又該從何說起?我原先猜和外公病危卻無法探視和奔喪有關,因為那是我媽媽這輩子口中唯一約略提過的心底委屈但時間點拼湊起來還是不對!

阿嬤晚年患老人癡呆,神智忽清忽迷。有一次,爸爸開車載她回老家。當天晚上回台北,一進家門,阿嬤第一句話就問:「剛才載我的那個人是誰…..?」阿嬤的記憶時好時壞,但媽媽一直無怨無悔地照顧著她。認得亦或是不認得,都是一般地用心。好幾次看著媽媽親手擦拭著阿嬷身上的屎尿,阿嬤的眼神濛濛的,沒說話…….一個近七十歲的婦人悉心照顧著九十多歲的老人,靜靜地,一切都靜靜地。我不禁想起三十多年前在房間門外那一陣令我揪心發抖的無言無聲,三十年多後,一樣的無言無聲,卻是這般寧靜祥和的一個畫面。我好奇著阿嬤的心裡怎麼想,到底阿嬤知不知道眼前這個一直不離不棄沒有怨懟地服伺著她的老婦人,就是她當年的媳婦。我不知道公道怎麼算。我很想問,卻不曉得可以問誰

阿嬤最後幾個月的某一天,坐臥在床,突然眼神整個恢復,握著我的手,眼睛看著娜娜,說:「阿嬤跟你說,你要感謝你媽媽。當年她生完你哥哥之後,又流產了一個。她跟我說很累了,不想生了。我跟她說不可以,一定要再生一個男生,不然我就叫你爸再娶一個老婆。當時還好她聽話,才有你!你要謝謝你媽媽,我也很感謝她。」

阿嬤當然不記得,這些話她前一個禮拜才講過。還有,前前一個禮拜。

我心裡一直很好奇,阿嬤所說的謝謝媽媽,是僅僅只為了生下我這件事,還是她意識裡終於清楚看到我媽媽這一生對盧家付出,對她的照顧?當然,我終究沒有直接問。

我阿嬤絕對不是壞人。她是我這輩子最溺愛我的人。從她的角度因而讓我母親受的委屈,只能說,或許,她以她的思維、立場和視野,去捍衛一個家族和她認同的傳統。而阿嬤她自己,也是個一生全部奉獻給家庭的女人她為她的家庭所受的苦,又何嘗少過


打小我就被教育生日是母難日,那天到了要記得感念。但坦白說,我自己從來就不喜歡慶生,感受也就總是淡淡的。今年,我45歲。兩個小孩的爸,終於開始真正懂得,任何一個母親將任何一個小孩拉拔大的漫長歲月裡心理上受到的磨與難,牽腸掛肚,委屈隱忍,絕不是懷胎十月或僅僅分娩那一日一刻的肉體疼痛所能比擬的。說母難日,實在太簡化了!這道理,我體悟得有點遲,但總算沒有太遲。



Ps..大家看完難免好奇跟大家報告一下,我父母兩人都健健康康,父親很疼愛母親,目前,兩人一起四處做義工,行程滿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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